2017年09月26日14:00 來源:澎湃新聞 作者:徐明徽、李嬌 點擊: 次
巴金的長篇小說《寒夜》,1947年3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,至今已過去整整七十年。9月23日,巴金故居、巴金研究會、華東師大中國現代文學資料與研究中心在上海作協共同舉辦了《寒夜》出版七十周年暨四十年代長篇小說創作研討會,學者陳子善、李怡、楊聯芬等三十余位中外學者出席研討會。
不同于巴金的《家》、《霧雨電》等前期的作品,巴金在《寒夜》中用筆極為冷靜,創作風格由熱情傾瀉轉入深蘊細膩,是他藝術上最為成熟的一部作品,為那些在黑暗中掙扎的小人物喊出了痛苦的呼聲:青春的消失,理想的破滅,人性的扭曲,中年成熟背后的悲哀……
《寒夜》經歷了怎樣的文本生成過程?
《寒夜》寫于一九四五年抗日勝利前夕,完成于勝利之后,一九四七年出版,與小說故事發生時間約略相同。
《寒夜》的情節很簡單。小說主人公汪文宣和曾樹生是一對大學教育系畢業的夫婦。年輕時曾經編織過許多美麗的理想,希望能用自己的知識和力量辦一所“鄉村化、家庭化”的學堂。但抗戰爆發后,他們逃難到重慶,汪文宣在一家半官半商的圖書文具公司當校對,曾樹生在大川銀行當“花瓶”。汪文宣的母親為了減輕兒子的生活負擔,趕來操持家務,但汪母與曾樹生婆媳關系不和,汪文宣夾在中間兩頭受氣,且又患上肺病,家庭經濟非常拮據。最后曾樹生跟隨銀行年輕的經理乘飛機去了蘭州,汪文宣在抗戰勝利的鞭炮聲中病死,汪母帶著孫子小宣回了昆明老家。兩個月后,曾樹生從蘭州回到重慶,但已物是人非,傷感不已。
作為巴金一生最為圓熟的作品,《寒夜》在現代文學史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。寫作《寒夜》時背景如何,這本小說又經歷了怎樣的文本生成過程?
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使國民經濟受到了重創,出版業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,前五年僅出版長篇小說35部。六年抗戰以后,中國的戰區局面相對穩定下來,從而1943年到1949年成為中國長篇小說的復興期。在這段復興期中,國統區的作家不斷以現代思想深入生活,傳遞現代人的價值觀念。出版于1947年的《寒夜》正是其中的典型之作。然而,《寒夜》的刊載發行亦有著頗多曲折。
巴金故居的常務副館長周立民介紹:“《寒夜》第一次發表在一本畫報上,連載了三次后這個雜志停刊了,但幸好巴老繼續寫下來了。而1947年3月出版這部作品的時候,正好是國共兩黨關系緊張之時,人心不安定,通貨膨脹加劇,買書的人大大減少。《寒夜》第一版的出版,也只獲得一篇像樣的書評。進入新時代以后,《寒夜》這種風格要么被大家批判,要么被大家忽略。”
周立民承認,此后因時代等諸多原因,《寒夜》經歷了一個經典化的過程。然而,經典除了是外部因素的生成之外,作品本身也要有相應的特質,才能超出前輩,形成自己的特點。“《寒夜》里面有很多明確的特點,是值得我們注意的。首先,三個人物的關系設定,是一個死局,但也是一個說不完的局。三個人可以都是無辜的,但同時又能感到三個人身上的罪。其次,《寒夜》的開放性和闡釋性超過了巴金其他的任何一部作品,它的沖突是內在聲音和外部環境的交織。再次,《寒夜》里面沒有英雄,因為沒有反抗。這部作品寫出了現代人的自我困境和掙扎,我們現在面對的很多境遇都是我們無法反抗,甚至無從逃避的。”
“最后,巴金先生對日常生活的敘述貢獻是突出的,他善于將日常生活的敘述把握在虛和實之間,不完全掉進現實的境遇里面,又生發出夢魘、幻覺、變態心理等各種敘述手段。這樣富于變化性的探索對巴金這一代作家來說具有決定性的意義。”
如何處理傳統和現代的關系?
《寒夜》是對《家》的反思,家庭問題是中國人面臨的諸多難題之一。巴金的《寒夜》從傳統和現代的關系上迎接了這一挑戰。
《寒夜》當中,汪文宣、曾樹生和汪母之間的矛盾是家庭當中的經典問題。兩個女人都愛著同一個男人,而且都是被同一個男人深愛。但兩個女人之間的矛盾,又使得男人始終處在矛盾的狀態下,他無從擺脫自己的困境。惟有男人處在身體不好的情況下,兩個女人表現出和平的狀態,但過后照樣水火不容。
遼寧師范大學的喬世華認為,“巴金的《家》與《寒夜》,在主題、情節設置、故事情節、命運走向等方面,其實都是相聯系的。《家》中主人公的出走是離開家就可以獲得新生,否則只能像其他人一樣死在家里。但《寒夜》當中,曾樹生對于離開小家長久猶豫著,巴金似乎不愿意再去重復先前離開家就可以獲得幸福的模式,反而涉及到知識女性的心靈困境等諸多心靈上的思考。在寫作《寒夜》時的巴金比寫《家》時的更理性、成熟,他對家的文化有了重新的發現。”
相對于《家》,《寒夜》的進步有目共睹。然而,進步之下的深層原因若何?中國人民大學楊聯芬教授表示,“巴金的《家》和《寒夜》,代表了中國新文學關于家族敘事兩個階段的典范。《家》是離家出走反抗家族,而《寒夜》則是出走以后。《家》具有典范性,它對于新文化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表達,比如它的反封建,現代和傳統之間的對立等等。而《寒夜》的敘述超越了新舊二元論。巴金在《家》里寫的大家庭是中國傳統大家族的標準,而他在《寒夜》當中則提供了五四以后夫妻小家庭的情況。《寒夜》已經開始關注家庭問題的復雜性,并非說年輕人反抗家長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,反抗之后出走之后會怎么樣,巴金通過《寒夜》對《家》進行反思。”
“在傳統和現代上,巴金肯定對‘舊’是不滿的。在《寒夜》里面,汪母是一個賢妻良母,有很多令人辛酸感動的描寫,但巴金不完全贊同汪母。巴金在后來的修改版里,寫了一個場景,汪文宣的妻子曾樹生走了,汪母問兒子‘她還沒有回來嗎’?巴金有一句,‘其實她心里暗暗高興’。可以看得出巴金對于汪母的否定性。但巴金對于‘新’也存在反思,顯然曾樹生在母親這個角色上是很不合格的,把兒子交給學校,以為拿錢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。汪母和曾樹生的形象,其實是一種象征,不但顯示了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無法兼容,而且象征了文化的斷裂。”
“傳統和現代,既不能兼容,但必須相處在現實里頭,怎么辦?當然巴金在《寒夜》沒有給出答案。新文化及至之后的革命時期,對于傳統和現代,所選擇的是激進,以至于最后夫妻可以反目,妻子揭露丈夫,兒女揭露父母。但今天父母對于兒女婚姻的干涉,則又是回到了五四之前。巴金的《寒夜》所引出的思路正是新文化不可避免取代傳統的時候,現代文明和傳統倫理怎樣才能較好的整。我想這是《寒夜》對我們最大的啟發,我們應該通過重讀《寒夜》做出更多思考。”
巴金小說的抗戰蘇醒
一直以來,對于《寒夜》中汪家悲劇的主要原因,大多從社會黑暗、制度腐敗,抑或汪家內部的文化沖突來解釋。然而,上海交通大學張中良教授指出,“它更深層的原因是抗日戰爭。如果不是抗爭,汪家不太會跑到重慶去,而三人的很多矛盾都是由于戰爭環境下家庭經濟的拮據引起的。”
從“九一八事變”之后,抗戰書寫是巴金小說或明或暗恒以貫穿的一條線。巴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都是懷著坦蕩和熱情關注著革命。“巴金是敏感的作家,具有時代的良心。巴金心中始終有抗戰的,他的許多作品從‘九一八事變’之后,都流露出對抗戰的熱切關心。小說《海的夢》因為‘九一八’爆發,將兩個月前剛寫了頭七頁的短篇小說改寫為中篇,不再寫他所愛的奇異的海上之夢,更要寫陸地上殘酷的現實。此后,巴金還寫了短篇《發的故事》與長篇《火》第一部,反映日本統治下朝鮮人民的被壓迫情況以及艱苦的解放斗爭,表達對朝鮮人民甚大的同情。《第四病室》更以日記體的形式揭露1944年的緊張局勢,寫出了抗戰背景下中國社會的縮影。”
對抗戰的關注背后,其實所蘊含的是對于正在展開著的革命的思考。專研巴金的學者黃長華認為,“從1927年到1942年,用寫作來描繪反軍閥斗爭的場景以及塑造青年革命者的形象,表明了巴金對于革命這個重大問題做了深入持久的思考。他借助于青年革命者的抉擇以及他們的結局,思考了革命的意義,青年與革命的關系,也探討了革命的道路、策略、方式、前途問題。1927年到1942年可以說是巴金的革命時期。”
《寒夜》的家庭糾葛與革命有何關聯?黃長華分析:“從五四到上世紀四十年代,中國現代文學中人的內涵是在不斷深化和發展的。現代作品中對于人的表現經歷了三個階段:第一個階段從最初重視人及人的自然存在;第二個階段從社會分化以及階級層面表現人與人之間的關系;第三個階段則是從人的主體存在來塑造個性化的人。巴金的《寒夜》正是在關注人的主體性的層面上,含蓄地將政治進行隱喻,用平靜寫實的語調刻畫了個體生命的獨特體驗,展現了現代文學直面人生,探索靈魂的意義。”
“對巴金來說,在四十年代,一個活的人的全部思想感情是巴金寫作的重點。《寒夜》是一部看不見英雄的小人小事作品,也是一個現代小家庭的思想沖突、個性沖突的交響曲。從家的意義上,《寒夜》展現了上世紀四十年代抗戰前期一個小職員汪文宣一家的困境,工作不順生活壓力大,家庭內部婆媳矛盾以及親情的疏離。此外,兩個知識分子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之下,有著諸多的不順。它也是另一種類型的生活急流,表面上平靜,但深處翻滾著波浪。從女性評價的方面,在巴金的小說當中,女性大致可分為三類:傳統女性、革命女性以及現代女性。《寒夜》中曾樹生形象的出現,意味著巴金對于現代女性的自我意識,還有她們的自由意志做了更多思考和表現。巴金一方面寫出了現代小家庭里知識分子變化的過程,家庭的成員盡管受到現代教育,有學識,也有對平等自由原則的肯定,但在現代家庭里面,他們缺乏包容,仍然存在著種種矛盾,家庭成為親人間互相傷害的戰場。另一方面也包含著某種隱喻。如果說《家》主要寫的是革命者的活動,以及他們對封建家族的批判,那么《寒夜》則是挖掘出革命中的人性。《寒夜》夫妻二人也曾想憑借知識和力量辦學堂,但后來理想被生活折磨之后,只能歸于無。我想其中一個隱喻就是,如果知識分子失去了理想,后果就是互相滅亡。”